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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刚一走近,琵琶声就停了。隔着霜气黄少天看见喻文州的背影,别的都先不急着说,先把袄子给他搭上,又在他身边坐下,听喻文州说:“回来得比我算得要早。“他笑了笑:“这见鬼的天气,再不回来冻也冻死了,事情办完赶快回来拉倒。哥哥,你胳膊上的箭伤还没好,不能受寒。想弹琵琶,回屋里弹就是了。”
喻文州笑了一下:“我这已然是违了军令,只能躲在没有人的地方。弹得不好,胡乱拨一拨弦罢了。”说完手中的拨子轻轻划过琴弦,冰泉般的声响顿时把他二人笼住了。
这琵琶是喻文州的父亲留下的遗物,黄少天还记得他们少年还在京城时,姑父带着他们去两市玩耍,兴致来了,便抱着琵琶当街弹奏,观者如潮,掌声如雷,全不知弹奏者是一品国公。后来他们到了凉州,什么都变了,连琵琶声都听得少了。
旧物换了新主人,大概也是有灵,并不服帖,而喻文州本来也意不在此,勉强弹完一支曲子,又放下了:“其实是睡不着,出来走走。看它挂在墙上,许久也没用过,就顺手带出来。糟蹋了。”
黄少天摇摇头,说:“是很久没听了,挺想念的。”便接过琵琶,也拨了几下,他从小就没心思记曲子,也就只能拨两下,别的都不记得了。
拨完了又把琵琶还给喻文州,挨着他坐得更近些,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身上的暖意分给他一些:“这一次的夜袭好痛快。放了火,杀了马,可恨天气太差,不敢放箭。但追我们的人全教我们杀光了,我们却毫发无损——哥哥,他们兵马娴熟,又是有备而来,硬碰硬要不得,可恨那些蠢人,趁着姑父不在了,又天高皇帝远,欺上瞒下,欺负你,阴奉阳违地对着干,不是你的错。输了就输了,我们再赢回来。总会赢回来!”
他越说越快,眼睛也亮了起来,连着茫茫的夜色都盖不住了。一边说,一边手也不自觉地握住了喻文州的手。黄少天滚烫的双手熨着喻文州因久坐而冰冷的双手,刺得两个人都哆嗦了一下,但很快又被更牢地抓住了。
喻文州看着他,很轻地笑了一下。当年父亲离开京城携家带口来到凉州赴任,一路北上的烟尘之中,不知何时起,黄少天竟然追了上来。他还记得当时他骑着一匹不怎么像话的马,满脸的固执和急切,追上之后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母亲抱进车里来,话也来不及说,就牵着自己的衣袍一角,疲惫之极地睡着了。
睡醒之后无论如何不肯离开,追得袍子原来的颜色都几乎看不出了,但也是这样,紧紧的抓着他的手,那时他正发着烧,手也是滚烫的。
后来他们都理所当然地在军中长大,又理所当然地投了军——先是隐姓埋名,但无论在什么地方,只要摆脱了出身这一层无谓的枷锁,黄少天的才华永远是无可遮掩。他习武,勤练马术,有了冰雨,投身前线,少年成名,就算是知道了他真实的身份,大家还是叫他一声十九,又都心甘情愿地服膺着他,崇拜着他,也信赖着他。
黄少天在疆场厮杀,一点点地建立起功勋,喻文州却默默地、静悄悄地留守在后方,先是文吏,再做到参军,很长一段时间里,没人知道他是越国公的嫡子,而就算是偶尔有人无意知道,至少在知道的那个瞬间,都很难掩饰住惊讶的神情。
喻文州不是没有听人私下议论过,越国公的儿子,若是是十九郎就好了。这话后来甚至传到他的父母耳中,那时他的幼弟刚刚出生,当时父亲说什么来着?
我本来就是有三个儿子啊。
不错,黄少天本就是喻文州没有血缘的兄弟。自从相识,就再没什么能分开他们。
关外的风沙催着人成长,仿佛一眨眼工夫,他们就从少年长到青年,黄少天愈发光芒耀眼,喻文州只管悄无声息。
直到三个月前的那一天。
大军全线深入,却突遇暴烈风沙,他们的父亲战死在疆场上,黄少天替他挡了当胸的一枪,却没有避过穿颅的一箭。主帅身亡,全军溃败,是右肩中箭的喻文州收拾起这涣散哀戚的残军,折返回了大营。
接下来的一切疾如飘风:喻文州袭爵,领了军职,许多人前一日还是他的长辈和上司,转眼就成了同僚和下属。
但坐在大帐里诸将军议事时,喻文州知道,很多人心里想的也许还是,越国公的儿子,若是黄少天就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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