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6读书

第3章（第2页）

这是葬礼前的，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最后一晚。挂钟敲过三声，窗外的夜色显出一种冰似的剔透的清凉。蓝信一并没打算在客厅空耗寂寞长夜。他把书信都放下，煲一锅糖水，但自己并不喝。端着放到主卧的床头，自冰棺中抱出一具冷透了的身躯。猫被关在门外，但他贴近龙卷风前襟时，仍在衬衫上找到了当日留下的猫毛。

主卧的门关着，窗户也关紧。他紧急购来的制冷机轰鸣作响，在四季如春的港岛也制出人造的北地的寒冷。他尽可能地延缓龙卷风解冻的进程，在物力与时间的较量里偷得一吻，或更进一步。原本柔软的肢体虽还有形状，但已经变得坚硬又粗糙。他不再是温暖的，有弹性的了。肌肉停止舒张或收缩，一切痕迹怎样留下就被怎样保存。蓝信一一点一点地感受，从胸膛到腰腹再到更向下的地方。熟悉的疤痕落在陌生的躯体上，他沉默着在大地般的肤理上游曳，四周寂静无声。

那张脸，张少祖的面容，此刻因冰冻而收缩。很凉。几乎整个人都走了样：死亡让他的清隽变成瘦削，皮肉瘪下去，有一副铮铮的骨头从皮肉下撑出人形。

蓝信一颤抖地伏上去，并分辨不出是出于寒冷，痛苦，还是激动。张少祖双眼闭着，信一一手撑着台面一手要他眼睛睁开：只睁开了一只。眼皮并不会自动合上或拉起。微微凸起的眼球轻轻抵在掌心，和细微的凹陷严丝合缝。挪开手掌，混浊的晶体平静地注视。真是好大的一只眼睛，瞳孔大得吓人。他另一只眼掩藏在皮肉下，就显得睁开的这只怪异地安详。原本温润潮湿的液体已经结成细小的冰棱，它曾经是怎样和蔼温暖的一只眼啊！这么令人伤心。

他颤抖地亲上去。小小的冰棱融化在唇间，带来一点淡淡的咸味。蓝信一几乎是立刻撤了回来，他珍惜地添上沾了龙卷风泪水的嘴唇，这一点点味道都甘之如饴。咸的，又几乎是麻的。那碗甜甜糖水已经在侧壁凝上白霜。留下的痕迹就这么多了。他想，要留下来，要更珍惜。

灵堂设在九龙最大的礼堂，很多人来上香。信一原本和警方的人交谈，看到原城寨的老街坊，便去招呼上他们。大家是结伴来的，人人都和龙卷风熟稔，所以人人都有话要劝慰信一。燕芬姐现在要涨个辈分唤姨，很是苦口婆心跟他讲：“你要往前看。”旁边忠伯插嘴：“也不能忘掉你大佬。”

忠伯被拍了脑袋：“我们信一哪里是那种人！”

我哪里需要往前看呢？我只需要维持我的生活就可以了。信一心里拿着自己的主意，嘴上并不露出来。他问燕芬的生意，鱼蛋妹的学业，又问忠伯身体。临走之前杨姨很担心地拉住他：你这脸色，唉！信一，你跟你大佬很像，你一定要替你大佬好好地活，晓不晓得？

信一摸摸自己的脸，他一没准备跟大佬分别，二报仇也算顺利，脸色有什么不对呢？然后恍惚里又想起来早上有风寒迹象。不自在地咳嗽几声，让杨姨放心。

点上三炷香，便算作祭拜和道别过了。香灰用大鼎盛着，人来人往人潮熙攘，香灰也从无到有积了厚厚一层。

Tiger哥来时是十二少扶着。好兄弟离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，虎的身形都微微伛偻。一黑一白两只眼睛注视那黑白相片。信一递上三炷香后就退到一边，和十二站在一起。十二神情肃穆，恶得吓人，信一站在旁边倒是身形挺拔，一身黑衣邪得出奇。

距离第一通电话已经过去四天，信一又说了一遍：“照顾好你大佬。”

十二沉默了下才说，“我不知他在想什么。龙哥走后，他日日茶饭不思，又叫我抓紧接手架势堂。搞不懂他想做咩。”

“我知啊。”信一说“为你铺路，了却心事。”

“然后呢？”十二突然转头，嘶哑着问。

“没有然后了。你想一想，为你铺路，他能给出什么？再想一下，不是龙头的大佬，又算什么？”

信一一把抓住十二的手臂，低声讲：“你要照顾好你大佬，他还能说话，有反应，会叫你的名。他能跑，能跳，能自己流泪还能活上很久。”

两双眉骨压住的瞳孔对视在一起，一样的决心和狠厉。顿挫的重音压着句首，讲一步像是讲一生：“盯住他，一步都不能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