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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夜,外面下着雨,父亲不在府内。母亲要她回去和妹妹一起都换了衣裳:“舒国公仙逝,就在今晚。”还是那副凄婉面容,如今不知是为了女儿们真心心痛,还是提前给老太师葬礼练习礼节,“明日,我们全家——你,你弟弟,你妹妹,谁也不许落——都要去范府。人家毕竟是太师,五朝元老,没有借口。燕人不燕人的已经不重要——你要是去把场面做全了,让范家人乃至全京城以为你孝顺懂情义,或许出嫁的事儿,你父亲还有的给你转圜。”
可不止他一家揣了这许多主意。五朝元老停灵治丧,上上下下不知要过了多少人的腿脚,来来往往照面的心思更是理都理不完。朝中京官要阖家致奠,门生故吏有的跋山涉水要远道而来,甚至于三教九流,有关系没关系的,也都打个白幡。毕竟五朝元老,陛下辍朝十日以待。头一夜招魂复魄、设床奠酒,还是荣王殿下代皇帝亲临。老太师毕竟八十八岁高龄,没有宿疾,梦中仙去,实则算得上喜丧。做儿子的也已过了花甲,头次出门来迎时还见着精神矍铄,沉稳健谈;主持丧仪井井有条,接人待物又谦恭谨慎,俨然还是昔日那个公正严明的范廷尉,怎么也瞧不出搜刮华阴民脂民膏、逼死华阴县令的阴鸷狠毒来。连同他那儿子——京兆尹范异披麻戴孝起来,一张痴蠢脸面上也显出些恭肃乖觉模样。父子二人对陛下谢了又谢,早给荣王备好客房;守累了浅眠片刻起来,消夜是几样清粥小菜。戚晋将其舀了又舀,任汤头热气消散,心头到底不安定。
想初回京城那夜,他本是打定主意要出告范自华,谁料矛头莫名其妙落在自己头上;禁闭三日出门,人人又都说任君生乃是自缢,甚至范自华倒为他鸣冤不平。此间是是非非、阴错阳差本已经是一团乱麻。可如今老太师一去,一切好似都迎刃而解:范自华丁忧居丧需得三年,三年之后物是人非,早就不是他范氏一家独大。瞧这根深叶茂好一座宅邸,任三代为官,桃李满天下,树倒猢狲散,依旧不过一朝一夕。听,断续的雨停了,客房案上还摆着本翻页的书,是老太师随笔杂记。清晨天光破晓,不用点灯;长安城沉寂的眼睛睁开来,七嘴八舌所谓“恩遇殊荣”,都将浩荡挤上前来。
初奠,造访者大多朝廷要员。一张张面孔不过五六日未见,却统一都显出疏离的缄默,倒使他觉得陌生。哭过了帷堂,同僚间或许寒暄。尚书右仆射段沛拉他落座用过早膳,似是而非感慨几句中书令这几日要大不容易,不着痕迹地、将重音落在“中书令”三字。范自华居丧,职位自然空缺。戚晋晓得他深意,却也无心附和。“昨夜圣旨,殿下烦忧。”他是怎么这么快就得了消息?“可如果王府已经有了王妃,糟糠之妻不可弃——不是抗旨,应是美谈。”
与此同时的京都成安门内,另一位主人公也才被自己叔母拦住车马,就近邀入茶楼闲话。段舍悲在乡下杨华家中借住了三日,也是听闻老太师讣告才急急赶回。一路风尘仆仆,几乎使得她消瘦;揽紧杨华一双眼睛格外疲惫,看起来竟真像是个母亲了;甚至那马车里大大小小还塞些破旧农具,杨华一路挤在她膝上,难怪腿脚有所不便。“我是自愿的。”来不及润润喉,她开口忙先自证,“这孩子命途多舛,奶奶也走了,我总得为她做些什么。当初,毕竟是我将她送进宫去。”
“是你母亲,费尽心机挑来的这杨家丫头。”叔母冷着脸点她,“杨家人就让杨家的去管。从前那薛娘子还不够你受的么?如今自己肚子还没动静,先绑上个拖油瓶。请神容易送神难,不然还是回家去找你母亲好好说道说道。这丫头机灵,你母亲会给她寻个好去处,再不用你费心。”
可段舍悲松开捂着孩子耳朵的手,将那闷出汗的前额擦擦,低声却道:“……我想带她回王府。”这不是心血来潮,在那田家农舍摘星望月的夜晚,她隐约间似乎听到遥远的风动。段舍悲站起身来,就寻得了自己此生使命:“我要,建个学社……就如同九原的赤脚学堂。即便是京郊,也有太多的孩子无人理会照料,有的栓个石头就近放在农田里,有的干脆被自家父母卖出去。我总以为九原离长安很远。可是前年一场冰雹加之山崩……便是京城里头,入成安门这么片刻,就这座茶楼下还有弃儿……”
“这些异想天开是何幼喜教唆得你?”叔母冷冷将她打断,又示意仆从将试图插话的小杨华抱走,“学社、赤脚学堂——都是何处的天方夜谭?你要一马当先,何幼喜如今却安在?”
“她快要回京——一准的。”段舍悲道,“舒国公病逝……”
“你也知道舒国公病逝。朝堂局势非同以往,说变天就变天。你在王府,要处处自省自检。招摇过市,是给王爷招惹祸端!”叔母敲敲桌子,说得斩钉截铁,“你也该知道。昨日还是宫中采选。你堂妹幸蒙圣恩,下月初就要入宫;你母亲娘家——兵部侍郎那头的妹妹却居然落选;甚至王能安此等做皇后都有余的出身一样碰了一鼻子灰。昌德宫到底怎么想,是不是提防这些世家女儿,我们暂不敢下妄言。但是对我们段家,对你父亲,你叔父,眼下都是欠着一口气的时候。等你表妹在宫中站稳了脚跟,或是你,在王府拿回了你的名号,往后你们这一辈的路才教人放心!”
如此谆谆教诲,段舍悲却置若罔闻:“是母亲让叔母来做说客的么?”她只淡淡问一句,继而再次强调,“我生来,便不是做王妃的命。我知道这样母亲不喜欢,父亲也不喜欢,我或许本来就不是家族需要的女儿。堂妹既然入宫,叔母已经有所依仗,何不放我去……”
“放你去胡作非为?”叔母吊梢眼高高就一拧,“你说你要办学堂,收养京城内外的孤儿,教他们读书识字,教到几岁呢?嫁娶、成家,难道也要由你一个孺人包办到底?孺人的年俸三百两,够你养几个孩子;你又怎么去选择,凭什么救了这个,不救那个?升米恩斗米仇,自己都闹着孩子脾气和家中不理不睬,还想着兼济天下——你问问舒国公,看他敢不敢拍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做得到?”
段舍悲咬牙还敢回答:“力所能及,不怨不悔。”叔母便大叹其气:
“好,你是菩萨心肠活佛转世,你一视同仁要教书育人——可你想没想过,朝堂却哪需要这么些读书人呢?本来是田间地头庄稼汉的孩子,长大了就该子承父业挥锄头种地去;要是一个个都跑去读书挣功名,谁给你种稻米,谁给你缫蚕丝?饱读诗书,却命比纸薄,考不上状元,难道他们还肯回去面朝黄土背朝天?”
做长辈的说起话来疾言厉色,心肠却到底是软了,这不放了茶盅绕身子就坐去段舍悲身畔,要将她揽进怀里好好安慰安慰:“你年纪小,不要听风就是雨,把自己的日子活好了、活明白了,才是要紧。我又何尝不知道,你怕是见那李木棠——是叫这名不是?——据说做下许多功业;又听闻何幼喜在华阴也为殿下昭雪出了力气,你心头急,想证明自己,那眼光就要放长远——荣王妃而已,咱们宁儿如何就担不得?”
“……叔母眼光独到,鞭辟入里。”
“我毕竟是你叔父正妻。”果不其然,还是这番论调,“你叔父官至右领军卫大将军,除了朝堂,其他时候少不得还得我去辅佐周全。我虽不上战场,纸上谈兵却也略通一二。那几房小的可就不一样了。娶妾娶色,好多大字不识一个,光模样俊俏罢了,挖空心思也只想着伺候你叔父服帖,最好呢给家中再添上一儿半女的——问到朝中大事,便要一无所知了。你如今是在王府,妻妾之间不似寻常人家尊卑分明。可是若让中书令千金真成了荣王妃,你只怕便不会再有今日这样抛头露面出入随心的时候。满肚子墨水平白浪费,也只能想法去讨殿下欢心了。你乐意折辱自己,到这地步么?”
妻、或妾?叔母简直是替叔父、替父母、替家族逼她给出答案。正如段舍悲昨晚告诉杨华的那样。她生来,从没有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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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段孺人当年谦辞王妃不受,已是美谈。”荣王放了筷子,不知是否困倦,颇有些意兴阑珊,“锦上添花,不若趁火打劫。杨务本迟迟不归任上,右仆射又何妨只盯着侍中这一顶乌纱帽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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