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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山岛的清明总带着几分羞怯,像是刚换了春衫的小娘子,面上蒙着层薄纱似的雾,手里攥着把星星点点的嫩芽。茶女们天不亮就挎着竹篮出门,蓝布头巾角上绣着白莲花,走在青石板路上,篮底的蕨叶沙沙响,惊飞了躲在茶花苞里的露珠。
陆九渊站在“银针茶岛”的坡顶往下望,只见一垄垄茶树间浮动着点点蓝影,像落在绿丝绦上的蝴蝶。最前头的彩姑姐正领着几个年轻茶女,指尖在茶枝上翻飞,却不是寻常采茶的抓握,倒像是拈花般轻轻一捏——只取那刚冒头的单芽,芽头底下连着半粒米长的嫩茎,白毫密得能糊住眼睛。
“陆先生瞧仔细了,”柳如是披着件月白斗篷立在旁边,鬓角别着朵刚摘的茶花,“君山银针要的是‘单芽独舞’,每根芽头都得像簪子尖儿似的,直直地立在竹篮里。”说话间,彩姑姐忽然直起腰,把竹篮举到眼前端详,篮里的芽头果然根根竖直,白毫上沾着的露珠滚来滚去,却怎么也打不倒这些倔强的小家伙。
茶女们的手真是巧。十六岁的阿桃指尖细白如葱,拇指和食指捏着芽头时,指腹上的薄茧刚好护住嫩芽,不让白毫受损。她的篮子边缘缠着圈柳树枝,新抽的柳芽垂下来,扫着篮里的芽头,倒像是给春天编的花环。“阿桃昨儿摔了一跤,手脖子都青了,今早还说‘不采够三斤芽,对不起茶树冒头的劲儿’。”彩姑姐笑着摇头,指尖却不停,起落间又收了七八颗芽头。
湖风从洞庭湖面吹来,带着湿润的水草味,茶田里顿时起了阵细雾。茶女们的蓝布衫被雾气洇得深了些,却衬得指尖的芽头愈发雪白。柳如是忽然轻笑出声:“可不是给春天簪花么?每朵花都是茶树最嫩的心思,得用指尖接住了,才不辜负它熬了一冬的力气。”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茶花,花瓣落在竹篮里,竟与芽头相得益彰,倒像是茶树自己插的鬓边花。
晌午歇脚时,茶女们坐在老槐树下,从布兜里掏出用荷叶包的米糕。阿桃把篮子搁在膝上,小心翼翼地拨弄芽头,怕它们挤着了。“去年我贪快,掐坏了两三个芽头,”她忽然小声说,眼睛盯着篮底,“彩姑姐说,每根芽头都是茶树的‘心尖子’,掐坏了,茶树要疼上三天呢。”
陆九渊这才注意到,茶女们的指甲都修得短短的,边缘磨得圆润,指腹上还抹了层茶油——原是为了不让指甲伤到芽头,又能让指尖带着茶香。老槐树上的知了开始叫了,树影落在茶篮里,晃得芽头的白毫忽明忽暗,倒像是星星掉进了绿海里。
“您看那片茶田,”彩姑姐忽然指向山坳里向阳的坡地,“那儿的茶树朝阳,芽头长得直,白毫也密,像站在船头望海的渔家姑娘。”她说话时,指尖划过一根特别肥硕的芽头,像是在抚摸自家孩子,“采茶人得懂茶树的心思,朝阳的芽要早采,背阴的芽要晚采,就像疼自家闺女,各有各的疼法。”
黄昏收工时,茶女们的竹篮里堆着小山似的芽头,每根都直直地立着,白毫在暮色里泛着微光,像攒了把星星。柳如是忽然想起早上看见的场景:茶女们路过湖边时,总会把第一篓芽头朝着岳阳楼的方向举一举,像是在给范先生看今年的好收成。
归途中经过柳林嘴,晚风掀起茶女们的蓝布头巾,露出鬓角沾着的白毫——那是采摘时不小心蹭上的,却让她们看起来像沾了一身月光。陆九渊忽然明白,这哪里是采茶,分明是人与茶树在春天里的私语:茶女们用指尖接住茶树的心意,茶树便把最嫩的芽头献给懂得疼惜的人。
就像沈从文写过的:“美丽总令人忧愁,然而还使人快乐。”此刻的君山岛,茶女们指尖的起落,竹篮里的芽头,以及柳如是那句“给春天簪花”,都成了洞庭湖边最温柔的诗行。那些被小心采摘的单芽,终将在灶台上、茶罐里、玻璃杯中,重新舒展成关于春天的故事,而采茶人指尖的温度,早已融进了每根白毫的褶皱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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