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蒙顶山的雾在酉时三刻最是绵密,像一匹揉皱的素纱,轻轻裹住天盖寺的飞檐。陆九渊跟着住持无相禅师走进禅房时,砖地上已铺好青竹席,中央置着紫泥茶釜,釜中茶汤正腾起细雾,将墙上“禅茶一味”的匾额洇得半明半暗。沈青禾蹲在砖缝前,指尖沾着茶汤画圈,砖面竟渐渐显出水痕,像被谁用月光写了行字。
“施主请看。”无相禅师合十而立,霜白的眉尖沾着雾珠,“蒙顶黄芽的‘闷黄’,原是天地教给人的禅机。”他抬手示意,小沙弥悟真端起茶盏分茶,茶汤入杯呈琥珀色,芽头在水中半沉半浮,竟比寻常黄茶多了份温润的光。陆九渊接过时,忽然听见沈青禾轻呼:“字显了!”
砖面上的水痕不知何时聚成四字——“甘从闷中来”,笔画间带着茶汤的涩意,却又被水雾润得柔和,像是从砖缝里自然生长出来的。悟真蹲下身,用指尖描着字迹笑言:“去年梅雨季,师父教我们在砖上养苔,不想今日成了茶汤的纸笺。”他的僧袍袖口沾着新茶渍,黄中透褐,倒像是把整个蒙顶山的秋光都染在了上面。
禅房一角,柳如是支起画架,砚台里的墨汁混着茶香。她望着茶釜中腾起的雾气,见雾气在梁柱间游走,竟幻出个童子身影——头戴斗笠,手捧茶芽,足尖踩着片舒展的黄芽叶,像要从雾中走出来。“好个仙童踏云。”她忽然轻笑,笔尖在宣纸上落下,先勾出童子衣袂的褶皱,再点染芽叶的嫩黄,“这怕是蒙顶山的茶魂显灵了。”
无相禅师闭目合十,忽然开口:“施主可知,‘闷黄’工序最忌心浮。茶胚在棉纸里焖着时,要像坐禅般守住火候,急了则焦,缓了则腐。”他抬手示意悟真添炭,炭火星子溅在砖面上,惊得茶汤显形的字迹微微颤动,“当年百丈禅师‘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’,咱天盖寺的僧人‘一日不焖,一日不茶’,原是同一个道理。”
沈青禾忽然指着砖面:“字在动!”众人望去,见“甘从闷中来”五字的水痕正慢慢扩散,边缘泛起细小的泡沫,像极了焖黄时茶胚在棉纸里冒的细汗。陆九渊忽然想起在灶房见过的场景:茶农将复包的茶胚裹进粗布,用体温焐着,布面上凝着的水珠,不正是茶与时光的对话?
柳如是的画笔忽然顿住,画布上的仙童竟与雾中的身影重合——斗笠边缘垂着的茶梗,正是天盖寺僧人编的样式;衣袂上的云纹,分明是蒙顶五峰的轮廓。悟真凑过去看,眼睛亮得像茶汤里的芽尖:“施主画的,可是传说中吴理真祖师手植仙茶的仙童?”
禅房外传来山风,掀动廊下晾晒的茶布,布上的黄芽影子落在砖面上,与茶汤显形的字迹交叠。无相禅师端起茶盏,茶汤在暮色里泛着微光:“当年祖师在蒙顶山种下七株仙茶,说‘茶需闷而得甘,人需静而得悟’。如今这杯黄芽,便是山与寺、茶与僧,在时光里焖出来的禅。”
夜深时,沈青禾用茶汤在砖面补画,竟添了几只振翅的蝴蝶——翅脉是黄芽的脉络,翅尖沾着焖黄时的金粉。柳如是搁笔,见画布上的仙童已踏云而起,衣袂间飘着的不是仙气,而是茶农裹茶的粗布纹路,忽然笑道:“原来仙茶的‘仙’,不在天上,在僧人的粗陶碗里,在茶胚的棉纸间。”
无相禅师望着窗外的蒙顶五峰,雾已散了些,露出半轮残月。他忽然指向茶釜:“施主看这茶汤,焖黄时看似静止,内里却在翻涌。就像参禅,表面不动,心下却要走遍千山万水。”茶釜中,几片稍焦的芽叶沉在底处,却让整锅茶汤多了份沉厚的香,竟与沈从文笔下“河流总要归海,人生总要回甘”的句子暗合。
临别时,悟真送每人一小包茶梗:“师父说,焖黄剩下的茶梗别丢,埋进茶园,能让土地记得茶香。”陆九渊捏着茶梗,忽然明白,这黄茶禅修的妙处,原是让人与茶都在“闷”中学会等待——等叶绿素褪去,等叶黄素显形,等苦涩化作甘润,就像等晨雾散了,蒙顶山的真容才会显出来。
就像沈从文写过的:“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,行过许多地方的桥,看过许多次数的云,喝过许多种类的酒,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。”此刻的天盖寺,众人喝过的黄芽茶汤,看过的茶汤显形,绘过的仙童踏云,都成了蒙顶山写给人间的情书,字里行间,藏着时光焖焗出的甘香,藏着茶与禅在雾霭中的私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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