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蒙顶山的秋夜总带着股子潮气,茶寮的竹帘上凝着水珠,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,惊不醒守夜人的盹。陆九渊掀开棉门帘时,正听见年轻僧人明心的抱怨:“这味儿比山涧里泡了三天的腐叶还难闻,偏要裹在布里焖着,莫不是祖师爷故意刁难人?”
炭盆里的火芯子噼啪作响,映得粗布包裹的茶胚泛着暖黄。明心捏着鼻子后退半步,僧袍袖口蹭到竹匾边缘的茶渍,黄褐相间的印子像幅褪色的地图。陆九渊却蹲下身,解开自己腕上的护腕——那是用老茶农送的龙鳞甲制成的,鳞纹间还留着当年政和白茶的茶香。“复包的妙处,正在这‘臭’里。”他用指腹碾开茶胚,露出里头半黄半绿的叶芽,酸馊味混着若有若无的甜,像极了梅雨季节发酵的梅子酒。
明心皱着眉摇头:“师父说要裹布闷黄,可这布三天不换,味儿能把人熏晕。”他踢了踢脚边的竹篓,里头躺着几团解开的粗布,茶胚摊在篓底,边缘已泛起焦黑。陆九渊捡起一片,叶背的白毫黏成一团,分明是闷黄时温度没控好:“二十年前在政和,我见老茶农把深海泥埋进茶树根,那股子咸腥味比这还重,可三年后茶树冒的芽,白毫密得能糊住眼。”
更漏声在远处敲响,陆九渊将龙鳞甲贴在茶包上,鳞片遇热微微蜷曲,透出淡金色的光。“每隔一个时辰,得用手背试温。”他示意明心伸手,“太热则焦,太冷则腐,就像抱孩子哄睡,轻了重了都不行。”明心不情愿地凑过来,指尖刚碰到粗布就缩回去:“烫得跟灶膛似的!”
“这才是头遍闷黄的火候。”陆九渊解开茶包,翻拌茶胚时,热气裹着酸香扑了满脸,却见叶芽边缘已泛起琥珀色,像被夕阳染透的云。他忽然想起在君山岛看见的焖黄工序,老茶农王伯也是这样,用布满老茧的手翻茶,哪怕被热气熏得流泪,也不肯让茶胚受热不均。
明心盯着翻拌后的茶胚,见原本蜷曲的芽头竟舒展了些,白毫上凝着细小的水珠,像刚从晨露里摘下来的。“真的不一样了?”他凑近了闻,酸馊味淡了,反而透出点炒栗子的香。陆九渊笑了,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本子,里头夹着多年前在太姥山记的焖黄笔记,纸页间还夹着片风干的黄芽:“当年老钟说,‘茶在布里闷着时,听得见土地的心跳’,你若嫌臭,便是没听见。”
午夜时分,山雨突然落下来,竹帘被打得哗哗响。陆九渊往炭盆里添了块桫椤炭,火星子溅在龙鳞甲上,映出他鬓角的白发。明心不知何时靠在竹椅上睡着了,僧帽滑下来遮住半张脸,手里还攥着片没焖好的茶芽。陆九渊轻轻替他盖上棉毯,指尖划过粗布上的茶渍,忽然想起沈从文写过的:“有些事,比如手上的茧,是时光刻下的印章。”
卯时三刻,第一声钟响穿过茶寮。陆九渊解开茶包,只见茶胚已全转成嫩黄色,叶尖微卷如雀舌,白毫根根分明,像落了层细雪。明心揉着眼睛醒来,忽然惊呼:“味儿变了!”凑近了闻,酸馊味退尽,取而代之的是熟板栗混着兰花香,竟比初制茶胚多了份沉厚的甜。
“该换第二遍布了。”陆九渊递过干净的粗布,布角绣着天盖寺的禅纹,“这次用晨露浸过的布,让茶胚吸些山的灵气。”明心接过时,触到他掌心的老茧,比自己握扫帚磨出的茧子更粗粝,却带着温热的茶气。
茶寮外,小沙弥悟真提着竹篮走来,篮里装着新采的柏树枝:“陆先生,师父说用柏枝熏炭,能去焖黄的浊气。”他望着竹匾里的茶胚,眼睛亮得像蒙顶山的晨露,“去年我焖坏了三篓茶,师父罚我抄《茶经》,如今才知道,这臭烘烘的布包里,藏着仙茶的魂。”
陆九渊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山尖,想起在政和茶田看见的场景:陈老汉蹲在茶树旁,用体温焐热冻坏的茶青。原来天下的制茶秘艺,从来不是靠秘方,而是靠一双手的温度,靠每个时辰的坚守,靠在臭味里闻见茶香的耐心。
就像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匠人,哪怕手艺即将失传,也要固执地守着最后的工序。此刻的蒙顶山茶寮里,粗布包裹的茶胚正在炭火与晨露间蜕变,年轻僧人明心的眉头渐渐舒展,终于懂得:所谓“复包秘艺”,秘在时光里,艺在耐心中,就像茶胚在布里的每一次翻转,都是与时光的对话,与土地的和解。
当第一缕阳光穿过竹帘,照在复包好的茶胚上,粗布边缘露出的芽尖已完全变黄,像极了蒙顶山清晨的朝晖。陆九渊摸着龙鳞甲上的纹路,忽然明白,这传承千年的焖黄手艺,原是一辈辈茶人用体温、用耐心、用对土地的敬畏,在时光里焐热的秘语,等着懂它的人来听,来守,来让茶香继续在蒙顶山的云雾里飘上千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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